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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白发将军

发布时间:2023/3/30 14:23:15

他已忘了这是第几个年头。

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深邃的沟痕,花白的面容注视着前方的烟尘,远处传来马蹄声的碎响,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手按斑驳的剑柄,欲拔剑出鞘,可那剑柄早已被手中的老茧磨得铮亮,从他的手中滑落。他看着静躺在地上的剑,在冬日下闪着微弱的光,思绪亦随着那光跳出灵台,回到那个歌舞升平的时代。

那时他还年少,喜欢到繁华的城里游荡。石砌街道的两旁挤满了为生计奔波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地应和着。他们的日子虽然清苦,可脸上总是带着些幸福的希冀。他还喜欢到茶楼里去。那个时候,每隔那么两三间商铺,就有一间茶楼。你若在茶楼的这头往街上叫喊一声,街的那头就会传来一句戏谑的回应。觥筹交错间,连空气都洋溢着迷人的色彩。

他还记得那个在茶楼里遇见的姑娘。那个眼中有秋水,眉目间翻涌着柔情的女子。他唤她掌柜的,有时还唤她老板娘,姑娘总是一面假意嗔怒地呵斥他,一面亲自给他上酒菜,月娥眸子里的莞尔斑驳灿烂。

他总是戏弄她,喜欢看她的脸颊浮上两朵绯云。

某次酒席间他趁机夺走了姑娘头上的簪子,戏言只有嫁他才肯归还。

姑娘瞪了他一眼,便抱着盘子而去,留下一缕这个年纪独有的清香。

“你会连本带利地还回来的。”姑娘的声音虽然平静,嘴角却流出一丝他看不见的嫣然。

他和这个国家的子民一样,生在最繁华的时代,他原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有一天,京师传来了叛乱的消息,山河破碎,风雨飘摇。

猩红的焱火肆虐在所有可依附的东西上,咀嚼、吞噬着一切。繁华的街道成了可怖的地狱,映衬着远处被烟火熏得黑赤的天。远处,一面旗子飘落而下,埋葬在废墟中。

那是人们曾经引以为豪的旗帜。

他想寻那茶馆的姑娘,可一切来得突然,叛军占据了城市,居民也四散而逃。

但他不愿离去,握着那玉翠琉璃的簪子找了间尚可安身的房子,默默地等待风暴的平息。中间他偶然醒来,只听得街上喊杀声绵绵不绝,他只好窝藏在这残损的屋子里继续做着不安的梦。

不知过了多少光阴,喊杀声终于平息。

那天他斗胆在街上辗转,寻物充饥,却偶然遇到了他的叔叔。

这三天,王朝的军队与叛军在此城厮杀,他的叔叔作为勤王的将军,率领士兵征南逐北,总算在此战中把战线推回到王都以东。

然而在王朝的彼方,还有着濒临沦落的边疆。

他的叔叔劝他从戎,可他一个富家子弟,哪曾想过这种事情。更何况他还要留着命,去寻他的伊人。

“你说的可是那家茶馆的姑娘?”他的叔叔坐在马上,眼神坚毅而有力。

“叔叔何以得知?”他自问曾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这段渊源。

“那是位好姑娘,保全了店里的妇孺,只可惜...。”

他听到这里,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似的。

“你若是改变主意,就来找我吧。”

他的伊人依旧那么姣好,乌黑的长发安详地盘卷在地上。但这次那瓣朱唇却没有对他嗔怒,取而代之的是无言的沉默。

那天茶馆闯进几个叛军士兵,妇孺老少都不曾放过,非杀即淫。姑娘虽是柔弱之躯,却也习得一俩手自保的武艺。她成功地拖住了敌人,却也落到了敌军手里。

她刚烈的性子自然不许自己受到侮辱,便咬舌自了了性命。

他静拥着姑娘,发丝残存的芳香轻轻抚弄着他的鼻翼,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的嘴唇又咸又涩,突来的雾糊了他的视野。他看见姑娘的青丝别着另一支簪子,流苏碧光流转,和他夺走的那支辉映成对。

簪篦成双,奈何人自愁长?

他小心地取下姑娘头上的簪子,和他的那支一起用檀盒装好。他为她立了碑,可终没有把“妻”字刻在上面。

“等我回来娶你,好吗?”

......

那年,他以弱冠之躯,身披戎袍,执剑奔赴未知的疆场。可谁知这一去,就是茫茫无尽的几个十年。

二十多岁的他初入疆场便显现出了惊人的军事才能,尽极手段与戎狄周旋,维持着这方边陲与中央的联系。他的军队所到之处,百姓安乐,敌人为之胆寒。

可王朝已经日落西山,平定内乱已经耗费了它大量的元气,再也无力继续维持这辽阔的疆域。

某天,戎人大举进犯通往中原的走廊,驻守的将士尽数殉国。而他所守护的地方,也因此成了一块飞地。

四周皆是异己之人,不知何时能回归故乡。

此后的三十年间,他带领将士们修坝建垒,开荒造田,恢复民生,维持生计,四方的异族觊觎着这方水土,而他孤身在这片土地上苦苦地支撑着,只希望有一天能看见朝廷的旌旗,把这一方人民和土地无缺地带回给朝廷。

为了打通前往中原的路,他一次次率领军队冲击那进入本土的关口,可每前进一寸,就多一抔尸土,他知道这条路纵使铺就,也都是皑皑白骨堆砌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要走下去,为了朝廷、身边的将士、和远方尘封的约定。

哀嚎和痛呼,让他不得不习惯战争的残酷。

多年的努力总算有了回报。他派出的使者通过隘口辗转回到朝廷,带去飞地的消息。不久,使者也带回了圣上的旨意。

“全员将士破格提升七级,加封名号,赏银千两。”

听罢,将士们矗立了许久。

那一天,他是有些许欣喜的,夜色浓时,他孤身走到幕府的瞭望台上,寒风夹着雪粉抚着他的鬓,不一会儿便变得花白。

“你知道吗?今天朝廷给我升爵了,我成了这片土地的王。”

他小心地拿出檀盒,颤抖着剥开那轻巧的外壳,两只簪子静静地躺在绸布中间,月光在上面流转,照亮了他的眦,发着光。

“你愿意做我的王妃么?”他一反轻佻的态度,有些不安地问道。

“嘻嘻,我说过你会连本带利地还回来的吧?”姑娘调皮地笑了。

他记得家乡的婚礼是很隆重的。

姑娘戴着金簪,穿着凤衣,脚踏着芬芳的花海款款而来。她的眉目比平常更为动人,只一瞥便让他的心弦乱了章法,声声破阵。

婚后他请辞了王位,和她经营重建的茶馆。他依旧唤她“老板娘”,却总免不了姑娘的一声嗔怪,说是叫老了她,可眉梢却挂满了柔情的蜜。

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不快意。

“做王不好么?风流又快活。”某夜,姑娘偎在他怀里,远眺着天上的玉盘,银河在她的云鬓上淌着。

“你似月亮,我似星星,星星丢了月亮,就只剩下黑夜了,你知道我是很怕黑的。”下巴靠在姑娘松软的鬈发上,他觉得自己的皮肉都舒缓了些。

“而且做万人王忒累了点,做你一个人的王就够了。”

“不还是王么?”姑娘噗嗤一笑,而他也只是轻浅地笑拥着伊人。

空气又静了下来,良久怀中传来一丝喃呢,姑娘坠入了梦乡。

......

他觉得有些僵冷,回神来才发现自己满身都是霜雪,两道冰痕嵌在脸上,已有些时辰了。耳畔隐隐传来些陌生的乐响,那是戎人在歌舞。

升官进爵,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鼓励。他知道,这已经是朝廷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岁月缓缓地流着,周边的飞地相继陷落,只剩他所坚守的这一座城。

又是一季隆冬,可这一季似乎格外地冷。

“将军,敌军来信!”一名士兵掀开帷幕,室内瞬间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

“念。”他看着手中的文书,淡淡地回道。

“吾王钦汝等忠义,望你部投降,可厚待汝将士,后世无忧。”

听罢他放下了手中的书,沉吟了一会儿,往旁边的铜炉看了一眼。

余温的热浪抬着劝降书的灰烬满得溢了出来。

生,死?投降,殉国?

他早就明了自己的选择。

他拾起沧桑的老剑,捻上生锈的箭镞。率领余下的将士迎上千倍于己的敌军。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

元和三年冬,已是古稀之年的郭昕率领着数千名和他一样自广德初年甚至更早时候就守卫在安西的大唐残兵,与吐蕃赞普亲自统率的十万虎狼之师展开生死决战。

那一天,安西唐兵全部战死,唐武威郡王郭昕壮烈捐躯。从此孤悬大漠西部42年的安西宣告陷落。

此后近千年,中原王朝再也未能踏足西域疆土。

在清理战场时吐蕃赞普发现,所有血洒沙场的唐朝士兵都已是斑斑白头。

还有两只玉簪子,在雪的葬花中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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